水花迸溅,淋湿了他的衣角,内侍宫女跪倒一地,长宁帝叫他们滚远些。湖边新柳拂过他的侧脸,他便拿柳树撒气,狠狠将柳枝往下薅,直弄到满地狼藉,失了力气,突然转身拥住祁窈宁,整个人倚在她怀里狼狈地喘息。“对不起,阿宁……我不是对你,不是怪你,我是怪我自己。”他的声音因颤抖而显得无力:“收钱的人、用钱的人全都攥在姚丞相手里,就算朕将皇宫拆了换钱,这钱经他的手,只会被上上下下昧干净,到不了军队。与其叫他们把钱都贪了,不如用在皇室,哪怕只能建画舫撑颜面,也强过他们两头贪……你看那姚清韵,冬天吃葡萄、夏天冰荔枝,一盆芍药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年赋,你又何必辛苦贤惠,叫她占尽风光!”窈宁想说她不在意这些,又怕此话反令他更难过,遂不再言语,只缓缓抚着他的后背,试图平息他的心情。日光比初至园中时更盛。然而绿湖中泥沙乱搅,满地残叶断枝,好好的春景,如今只望见满目疮痍。过了二月,坤明宫又换了一轮医正,太医杨叙时奉诏守在坤明宫,每日写方熬药、看诊行针,片刻不得安歇。祁令瞻的手伤一直仰赖杨叙时看顾,春季是血肉复生的时节,伤痕处痒得厉害,又兼近来常常临案执笔,过于疲累,时有钻心之痛,常骤然心中一窒。他疑心这是骨肉血脉间的某种灵犀,自梦中惊悸后不敢再睡,怅然独坐了整夜。照微一早来他院中摘石榴花,冷不防碰见他站在石榴树下,撞了个正着。榴花灼灼如火,隐在浓绿的密叶里,随风如燎原,满园春色不胜其艳,祁令瞻负手立在树下,正仰面听其间嬉闹的鹂鸟。襕衫浅青,风露淡白,俱是清冷色,唯有眉眼生得昳丽雅致,然望过来时目光深寂,如佚散花中的仙人碑帖,霜露洗净其尘,也洗现其遗世独立的冷峭孤寒。照微因这一眼而滞住脚步,祁令瞻看见她手里拎的铁剪和白玉瓶,淡淡说道:“平彦说是夜里风大,把花都吹落了,我在此守了一夜,不见东风摧残,倒是等来了西风。”照微正是打西边过来的。她并不心虚,悠然上前,“什么东风西风,我也只来过两回,好花既是开给人看,我先替兄长赏过了。”祁令瞻问:“三月红榴花,八月紫牙乌,你今日剪了花,明日将何处取果?”照微转着手里的剪刀说道:“花在三月,果在八月,其间春有虫蠹,夏有暴晒,秋有霜雹,满树花结十数个果,又有一半要鸟雀先啄,几个能进我肚子里?何况尚不知八月身在何处,有无品石榴的心情,与其苦苦盼取明日果,何如怜得眼前花。”祁令瞻倏然轻笑,“歪理。”说罢却从她手中接过剪刀。他身量生得高,稍稍抬脚就能碰到树顶的石榴花,花朵经他精心照料,开得比寻常榴花更大更红,此时却被毫不吝惜地裁下长枝,花叶抖落一地冷露,照微忙抬袖去遮。这石榴树是存绪十九年为照微种下的。那年照微十岁,西州的客人来永平侯府拜访,带来两盘西州石榴。照微尝到了故土特产,也偷听到生父殉边的隐情,她伤透恨极,哭闹着要回西北,为了安抚她,祁令瞻将分给他的石榴剥开洗净,种在院子里。那时祁令瞻指着刚盖实的新土对她说:“榴树一年生苗,五年结果,枝干未长成时易被风摧雨折,遑论承果实之重。照微,你如今尚需家人照顾,等这榴树长大,堪经风雨、能馈果实之时,你才有资格离开侯府,去做你想做的事。”如今榴树结果已数年,年初瑞雪丰厚,今年的果实想必格外甜,但照微却改了心思,爱起了榴花。她舍弃经年所愿时洒脱得如同从未起念,一如西州,一如石榴果。此刻她抱着绚烂的石榴花,满心都是欢喜。“窈宁姐姐最爱榴花,我今日入宫去看她,给她带这支最红的,能养半个月呢。”闻言,祁令瞻手指微微一颤,尖锐的疼痛骤然自腕间刺向心头。虽是刹那之感,却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。他问照微:“是宫中宣召还是你递了帖子?”“姐姐派女官来宣的。”照微摆弄着怀里的花瓶,见祁令瞻面色有异,问道:“是有什么不妥?”祁令瞻轻轻摇头。没什么不妥,只是一种忽如其来的预感。他检查照微瓶中的花枝,怕窈宁睹物伤神,将稍有枯败迹象的叶与花都剪去。“去吧,路上小心些,别摔了。”照微抱瓶离去,祁令瞻望着手心里花瓣折损的一朵榴花,又兀自在风露中立了许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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