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。所?以他暂时退了。他心里并不觉得?麻烦——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,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,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。而杀一个奴仆,对于他们?来说,是?太过轻松的事情了。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,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,并没有半点?惭愧之感。但是?他的两个弟弟,一个逃出了家,一个挨了毒打。跑了的堂弟就算了,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,是?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。杨简求了他,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,没有告知杨宏,无声地放走了谢惜。没事的,他想,谢惜和谢愉不一样,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,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,便?是?走了,也翻不起风浪。说句不好听?的,恐怕即便?他不下手,她也是?难活的。杨策从不觉得?自己做错了,他就只是?有些可惜与伤感,自己这两个弟弟,还是?没能保护得?住。——直到如今。那一股迟来的后悔,终于在此刻,重?重?地压垮了他。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。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,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,什么弟弟的伤怀,什么一时的心软,这些都是?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。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,执起棍棒,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,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。他想要做弟弟们?最好的兄长,就应该挺身而出,和父亲、和家族、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,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,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,持身守正,守护两姓交好,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?自由和心意。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,所?以此刻,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,也没有成为弟弟们?需要的形象。而他的错,造成的后果,就是?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。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,所?以这个时候,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。他真羡慕杨简那点?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,他做了弟弟的同党,吃了父亲的鱼,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,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。而此刻,香气散去,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,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。杨策坐在原地,静静地歇了半刻,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,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,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。短刀落地,手臂垂落。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,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?担,用一种前所?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,坐在椅中?,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。--杨家的府上挂了白,但大门紧闭,无人吊唁。门是?杨简让关的。外头的百姓,知道杨家叛国?,虽碍于官兵驻守,不能上前,但纷纷唾骂杨家。杨策之死,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,百姓们?不知他是?谁又做了什么,但他盖以杨姓,便?只能招来谩骂。这些百姓们?自然是?没有错的,他们?只是?不知道,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?得?益的田改新法,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,亦有杨策在列。而随着杨家最得?意的这个孩子死去,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,忽而之间便?白了一半的头发,形象也不再强硬,每日只是?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,甚少说话。七日之后,杨策的棺木出门,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。外间的一应事项,全部由杨简接管。杨籍自觉不如杨简,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,只是?一直守着父母,照顾他们?。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,伤心过度,难免郁结难解,影响到身体?。送葬归来后,杨籍去见过杨夫人,知她喝药歇下,便?没有多作打扰,只是?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?了几句,问过她身体?情况,便?要退下。“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。我先去看看父亲。若母亲醒了,劳您同她说一声,晚间我来陪她用饭。”这管事的妈妈应下,杨籍便?拱手告辞,又去书房找杨宏。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,此刻就落坐在檐下,静静地看着院中?飞雪。杨籍从老仆手中?接过绒毯和手炉,走上前去,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,放到他的手中?,而后又展开绒毯,重?新帮他掖好。“这几日风冷,父亲坐在此处,务必保暖。”他掖着毯子,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?,有些难过,又道:“阿父,我知道长兄过世,您心中?难过。但还是?请您看重?身体?,不要生病。”杨宏垂眼看他,伸手拍了拍他的脸,道:“我知道。起来,别?趴着了,坐到旁边来,陪我说说话。”杨籍说“好”,吸了吸鼻子,把泪意憋回去,坐到了杨宏的身边,帮他煮了一杯热茶,递到手边。杨宏接过,看了看茶汤,叹道:“你?啊,旁的倒也罢了,煮茶还不错。难怪不爱做官,叫你?去署衙点?卯,像揪着你?尾巴了一样。”杨籍有些尴尬,以为杨宏要责备他,便?道:“我不是?这块料。”杨宏却只道:“没关系,你?不爱做官,也没关系。”杨籍有些微讶,没想到杨宏怎么一反常态,说了这话。杨宏看见他神色,轻轻笑了笑,道?:“听见我这话,你觉得奇怪?我从来没要求你升官上进,你莫不是?觉得,我真指望你走这条路罢?”杨籍面露窘态,道?:“是我不如兄弟们。”杨宏抿了一口热茶,道?:“杨家有出息的孩子们多了,总不能人人都去做官。你在此处差些,孝顺父母,你却比他们都强些。我与你母亲,同人提起你常在膝边尽孝,也是?骄傲的。”杨籍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?的话,此刻不免有些无措的赧然。“这都是?儿子应当做的。”杨宏却叹道?:“这世上,哪有什么应不应当?”杨籍望向他,以为他是?伤怀于长?子去世,所以才作多番慨叹,正要加以劝慰,杨宏又道?:“看过你母亲了吗?”杨籍说刚去过了。杨宏便点头,道?:“今日难得有闲,你坐这儿,陪我喝两?杯罢。”杨籍自然称是?。杨宏身后的仆从去做准备,杨籍想了想,同杨宏道?:“八郎也辛苦了好?几日了,不如,也将他叫过来一起罢?”他知道?杨宏与杨简之间关系僵硬,只是?最近家中操持的许多事都交给了杨简,杨籍心想,到?底是?亲父子,没?有隔夜仇,杨宏兴许并不会排斥与杨简同饮。杨宏却道?:“他连日辛苦,算了,改日罢。”杨籍原本以为杨宏是?拒绝,可是?听他口吻,又分明是?关切的,并不是?用好?听话来推脱,于是?心中微喜,想,若父亲肯示弱,八郎也不会驳他的面子,若是?此刻去叫,必然是?会来的。他的弟弟,他心里最是?清楚,若是?能与父母好?好?相处,他又何必叛逆地常日争吵受罚呢?但他又转念一想,杨简确实?辛苦,便想着算了,等?下回他告诉他父亲的心意?,再组一局对饮,也是?一样?的。杨籍露出了明显的开心之色,道?:“那等?过些时候,天气暖和起来了,春天园子里花都开了,我们找个好?日子,叫上八郎一起。”杨宏看着这孩子温暖干净的眉眼,安静地望了他半晌,问道?:“孩子,你不怕吗?”杨籍知道?父亲在问什么。他只是?对做官没?兴趣,不是?全然对朝局和自家的情况一无所知。他回答道?:“父亲,没?什么可怕的。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,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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