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并肩离开小亭,薛序邻送他上马,祁令瞻拾起?缰绳,忽又掉转马头看?着他。祁令瞻没头没尾地对薛序邻说了一句:“难得她这般待你,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,负心良多。”薛序邻微愣,“参知大人此话何意?”“你心里明白。”他说完便驭马走向?队首,北金人浑厚的?号角声又响起?,绵延如长龙的?车队缓缓移动,在后路上扬起?高?高?的?尘烟。待那阵呛人的?尘烟散去,薛序邻上马回城,入城后并未前往皇宫,而是登上城楼。城楼垛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,猎猎秋风狂卷着她榴红色的?氅衣,像一只燃烧的?翅翼,要拽着她飞下城楼去。薛序邻将签好的?和?离书与那封信一同呈上:“请太后娘娘亲启。”照微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?车队,并未回头看?他,只问?道:“他没有生气吗?”“祁大人他……签得很痛快。”“他可?曾说什么?”“大人劝娘娘保重凤体。”薛序邻抬目望着她的?侧脸,声音略低道:“告诫臣不要辜负娘娘的?赏识。”照微轻笑了一声,被秋风吹进耳中,听上去竟有几分冷意。她果断转身道:“送本宫回宫。”祁令瞻后悔将那封信交了出去。但他神思恍惚,回过神时,薛序邻已经归城,追是追不回来了。照微捏着那信回宫,因为风寒未愈合,回宫后先喝了碗驱寒的?药汤,近炉拥衾,暖暖和?和?地睡了一觉。睡醒后又接见了李遂和?阿盏的?探望,过问?了他们的?功课,接着一边听锦春和?锦秋聊宫廷内外的?诙谐事,一边从堆成?山高?的?折子里拣了几本要紧的?批复。其实也没忙什么事,只是心中恹恹,做什么都惫懒无兴致。直到夜深人静,窗外突然下起?秋雨,淅淅沥沥浸湿窗纱,乱打檐下芭蕉。照微随意披了件外衣,踞坐在案前,一手撑颐,一手擎着那信封凑近烛火,十分有耐心地将密封的?烛蜡烤化?。信写得并不长,这是他一贯行文简洁的?风格。但若非那一手飘逸轻灵的?“小钟繇体”只有他能写出,照微倒要怀疑此信内容是否真的?出自?他手。吾妹亲启。“吾识卿于少?时,曾多冷眼,今辅卿于国祚,反生妄心。此皆我秉心不正、持身不端之故。圣人言:德之薄者?,亲缘难厚。盖吾之兆也。”“吾有千般算计、万般利用,然慕卿之心,非信口狂言。若非昼夜难安,备尝烧灼之苦,欲断不成?,饱受啮心之责,则不敢泄心迹以?扰卿。密室呈画,虽是盼卿远吾以?求两全,却绝无轻薄嘲讽之意。吾心彻彻,愿卿明鉴。”“今吾将远行,卿独居皇城,有数言僭越,恳卿一听。”“宫廷之内,张知忠心任事而贪权势,可?敲打而后用之。江逾白忠诚有余,然行事偏执,卿若想保全,莫任其处是非之事。宫廷之外,卿若欲引薛伯仁入内帷,止可?使其止步于翰苑,不可?授之以?权柄,若想养其为肱骨,不愿越私情之界,则可?视之为储相。杜家父子虽忠,然自?视先为将、后为臣。卿欲抗击北金,此二人不可?缺,卿欲稳坐高?台,此二人不可?宠。”短短数百字,照微即时便看?完了。她又读了两遍后,本想就着灯焰烧毁,思来想去,终是少?了一分狠心,遂提笔蘸了朱墨,像批折子那般在信上批复了四?个字:说得好听。单看?这信,仿佛是她负心不肯,而他谆谆切切,不敢稍离。照微撑着脑袋,目光凝在信上,仍是想不通他此番作为,必要跑去北金见天弥可?汗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如此冷的?天气,万一他的?手伤复发了怎么办?万一有什么事与北金人谈不拢,那群蛮子欺负他孤立无援,逼迫他点头怎么办?曾因伤心生气而不愿细想的?事,在细密的?秋雨中被勾出了绵绵的?思绪,她侧耳听着冷雨打芭蕉,想起?年幼时祁令瞻教?她背过的?一首诗。“芭蕉为雨移,故向?窗前种。怜渠点滴声,留得归乡梦。梦远莫归乡,觉来一翻动。”确实是伤心销魂之物,明天要让人搬到院中去,不能再?在廊下扰人清净。最好是搬到北上沿途的?驿馆,去送给祁令瞻听,以?此来消他的?志、磨他的?心。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。大?周的雪,是纷纷如盐、飘摇如絮的慢雪,覆在红梅梢头,盖在松针簇间,留人?烹茶慢赏,吟诗颂和。北金的雪,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,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,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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