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一箭三雕,”故岑也扬起笑意,“一切都果真如皇上所料。”昨夜故岑才睡下没多久,便被外头的嘈杂声闹醒,迷迷糊糊听见下人来报说东观殿失火,再想到睡前晏谙的耳语,登时睡意全无。旁边的晏谙已经先他一步起身,故岑问他是不是要去东观殿,晏谙却说起火只是一个信号,重头戏在太后宫中。“臣方才在后面听着,魏兴这番说辞未免也太过漏洞百出。”东观殿是贮存奏章诏令的地方,除去定期派专人清扫,平时根本不可能有人踏足那里。“那太监也不过就是个替罪羔羊,若是没有刺客的事,随意发作几个人,也就当个意外糊弄过去了,”晏谙朝魏兴退下的方向瞥去一眼,“他也是没想到。”“谁能想到,皇上早就安排了廉宇守株待兔。”何馥的事晏谙没瞒着故岑,方才立在后头听了半晌,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,故岑也就全都明白了。晏谙短促地笑了一声,“我原本是想先发制人,给他们创造一个方便动手的时机,但害怕孔令行谨慎不上钩,反而招来麻烦,所以还是让廉宇提前蛰伏静候,盯着东观殿,随动而动。”想起昨夜睡前,晏谙执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两个字,故岑还是疑惑:“可为何偏偏是东观殿?”晏谙道:“是何馥提醒了我。”从头到尾,孔令行做了这么多,为的无非是“名正言顺”四个字。保下晏谨的骨血还不够,要想将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抱上那个位置,他就必须是先帝“亲口”承认过的太孙,只要烧了属于晏谙的传位诏书,他手里这份伪诏自然也就成了真迹,彼时,他就是先帝钦定的托孤大臣;更甚,东观殿昨夜失火,烧毁缺失的诏令无处对照,焉知是宫人失手而非贼人偷窃?他大可说手上这封便是秘密追回的、东观殿遭窃时丢失的遗诏!真到那时,事实如何全凭孔令行一张嘴,晏谙就成了剽窃晏氏嫡系子孙皇位的罪人。孔令行这个局,将所有人都禁锢在里面,甚至连悠悠众口都算了进去,独独漏了一环,也正是这一环,给了晏谙一举击溃的机会。殿内感受不到什么寒意,但望向窗外,翠竹、红瓦,这天底下最最繁华的地方,深秋时节,也照样逃不过落霜的命运,遥遥望去,仿佛覆了一层薄雪,和微明的天空一样,灰暗淡漠。“天亮了,”故岑稍稍舒了一口气,“她终于如愿以偿了。”“她一介女子,漂泊无依,既无心于此,便不要搅入接下来的纷争中去了。”晏谙也说,语气却不如故岑那般轻松,“天亮了,一切才刚刚开始呢。”对上故岑的目光,晏谙回以一笑,示意他放宽心。孔令行绝不会善罢甘休,可那又如何?置之死地而后生,这句话他经历了这么多次,早就不怕了。“我奉皇上旨意,负责彻查宫中刺客一案。”刑部大牢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地方,廉宇对狱卒亮了自己的腰牌,“宫里今早送来个太监,是案情关键,我来提审他,劳烦将人带过来。”狱卒恭恭敬敬地将廉宇引到一个摆满了刑具的审讯室,让他在此稍等,喊人将太监给拖了来。“大人,人在这了。这太监嘴严得紧,轮番上了几遍刑,硬是什么话都没问出来。他送来时身上就有伤——宫里的廷杖,大人是知道的,已是去了半条命了,如今就剩下这么一口气吊着,兄弟们也不好再下手。”廉宇点了点头,等狱卒退下了,才去打量地上那个满身血污的人。牢内阴寒,这太监身上的囚衣单薄,破破烂烂,裸露出来的地方纵横着狰狞的伤口,趴在地上不动也不作声,若不是牢房太静,尚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,险些以为地上趴着的是个死人。刑部大牢人多眼杂,用不了多久,就会有人将他灭口以绝后患,这边的线一断,晏谙后边的计划就全都作废了。费了这么的的功夫,守了这么多日,眼见到了收网的时候,可不能在这一步功亏一篑,廉宇这么急着赶来,就是要赶在对放下手之前拿到想要的口供。离开椅子,廉宇蹲在这小太监跟前,能被魏兴利用,就同样能为他所用,刑具或许撬不开他的嘴,但是个人就有软肋。半个时辰之后,廉宇带着口供离开刑部大牢,径直去见了晏谙。“不错,动作够快。”晏谙翻了一下口供,廉宇很聪明,没说破却能明白他的意思,这份绕了个大圈子的口供够精彩。“你要是没这个悟性,朕就得再安排都察院掺合进去了。”“不敢误了皇上的大事,臣这边刚撒下手就赶着去的。”晏谙心情甚好,随口跟廉宇打趣道:“行,不枉费朕把你挑出来带到宫里,回去歇着吧!”廉宇这边还等着夸奖呢,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,脱口而出:“啊?”晏谙好笑地觑着他,补上了后半句,“歇两天回来上任新职啊,大半个月没睡好了,瞧瞧你眼底下的乌青,再这么满宫晃悠,是要告诉所有人夜里神出鬼没的人就是你?还是说,你想连轴转?”“不不不,”廉宇赶紧否认,苦着脸说,“臣没这个意思,臣已经熬了几个大夜,再不见周公,就该见阎王了。”“行了行了,准你三日假,”晏谙挥挥手,“赶紧补觉去吧,别在朕跟前晃悠了。”“是!臣这就告退!”送走了廉宇,晏谙低头细细看那份口供,宫里的荡清不比在府中时简单,一声令下就能把心怀不轨的人逐出府去,所幸绕了这么大个圈子,总算是见着了成效。前世的错误晏谙不会犯罪己诏院子里那棵树夏日里也是郁郁葱葱,亭亭如盖地立在那里,引得不少鸟雀逗留筑巢,如今已经被秋冬的寒风吹成了光杆。孔修尧望着在冷风中颤颤巍巍的枝桠叹了口气,没多驻足便进屋了。房间里地龙烧得旺,里外温差太大,被冷热这么一激,孔修尧只觉浑身不舒坦。孔令行抬眼瞥了儿子一眼,递给他一杯热茶,孔修尧接了,坐下捂在掌心暖手。“咱们的人已经尽快赶往刑部了,只是,还是晚了一步,口供已经被禁军拿到手了。”“还用你说,”孔令行冷哼一声,“宦官都快被这刺杀案牵扯进去一半了!还有那禁军提督,我看经此一事也保不住自个儿的位置,为父小瞧了他,这一手,将咱们在宫里的线几乎尽数斩断了!”孔修尧低头听着,茶碗送到唇边也没喝上一口,只是说:“宫中到底还有太后娘娘在,没了魏兴和禁军,也会有别的路子的。”“旁的也就罢了,”孔令行拧眉压着火儿,“那个何馥,究竟有她的消息了没有?一个女人,又大着肚子,还能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成?”“儿子就是来给父亲说这个的,”孔修尧将茶碗轻轻搁在桌上,“咱们的人在城外发现了何馥的踪迹,但是有人暗中相护,是以不好下手。而且据他们回禀,照何馥的身形看起来……孩子已经没有了,儿子认为,没有再折损人手去抓她的必要……”茶盏突兀的破碎声猝不及防在耳畔炸响,孔修尧只是睫羽抖了抖,似是早有预料。他默然起身,垂手而立,“父亲息怒。”孔修尧感到有一点疲惫,从前他可以跟在父亲后头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,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对于这些开始提不起来丝毫力气,每日机械性地完成孔令行交付给他的任务。朝堂上现在的局面对他们而言太不利了,御史台已经被架空,六部经历过红莲教那次的荡清,世家元气大伤,孔令行也很缺人手,就像这一次进了刑部大牢的那个太监,若是按照从前在刑部的人脉,廉宇赶到时只能见到一具尸体。还有内阁的存在更是棘手,它不仅仅是夺了东厂厂公批红权那么简单,而是成为了新的“天子近臣”,真正削的是丞相这个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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