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辞一脚跺在他左手上。 周围聚来不少看热闹的,却没人上来拉架。 叶辞的外形透着股掩都掩不住的稚嫩,气场却暴戾得骇人。 像把玻璃磨的刀,脆弱,却锋利。 黄毛又疼又怕,方才挨那几下足够他评估出叶辞的实力八成是高阶alpha,赖自己眼瞎。他不敢再吭声,嘶着气、红着眼,直往墙根缩。 叶辞蹲下,用指甲谨慎地掐住黄毛衣摆,掀起,用一种漠然的视线检视黄毛上半身。 “干、干什么?”黄毛慌忙把衣摆往下扯。 软组织挫伤面积小于15平方厘米、口腔粘膜破损、手指骨折……轻微伤,拘留封顶。 他有数。 叶辞睨着他,摸出手机,热心肠似的,口吻却隐透威胁:“报警吗?” 好汉不吃眼前亏,黄毛摇头:“哥我不报,真不报。” 叶辞颔首,起身,一把清凌凌的嗓子:“那三千……” “是、是,三千,这就给你转。”黄毛掏手机。 叶辞摇头,憋气般不自然地静了几秒,才慢吞吞道:“……当医药费。” 叶辞走进赛车场洗手间时脸孔苍白。 冷汗沿脊骨滑坠,淌湿了腰窝,凉溻溻的布料黏着尾椎。 片刻前,那具有高度攻击性的场景激发了他的病理反应。 你妈…… 小b崽子…… 连粗粝的音色都像极了。 北方的晚春,龙头里喷出的水仍凉得透骨。 叶辞却不嫌冷,掬起水反复冲脸,直到面部皮肤变得麻木刺痒,洇出春桃般的艳粉,他才强迫自己停下来。 “呕”冲完脸,叶辞又拄着陶瓷洗手盆边沿干呕了几声。 晚上没吃东西,他呕不出什么,但莫名轻松多了。他漱了漱口,抹去唇边水珠,抬眼瞄向洗手台后的镜子。 洗手间里没别人,镜中,叶辞身后的几个厕格静悄悄地敞着。 叶辞静了一瞬,忽然重复起十分钟前的台词。 “那三千……” “当、当医药费。” “那三千当,医、医药费……” 磕磕巴巴的。 楚文林嫌他丢人现眼,送他去口吃矫正中心待过一个月,可超过三个字的话他仍说不连贯,或许是因为他的语言障碍源于更深层的问题,而那些课程触及不到问题的核心。好在他早已习惯这个自小落下的毛病,为不惹人讥笑,他平时说话极力简短,像天生冷峻寡言。 方才险些在那个混混面前丢人,幸好他在关键时刻硬憋住一口气,遮掩过去了。 才七个字。 连七个字都说不利索。 不大甘心地,叶辞又试着重复了几次,结果越焦躁便磕绊得越厉害,唯一的收获是脸蛋憋得透红透红,眼尾也泛起潮意。 这时洗手间外传来脚步声。 叶辞微一抿唇,扣上兜帽,不吭声了。 来者是个高大的alpha赛车手,进门时无意朝叶辞瞟了一眼,认出他是方才揍人那小子。 叶辞片刻前憋得眼尾湿红的脸无缝切换成一扇小棺材板,眸光淡漠地斜掠去。 赛车手收回视线,不打算惹麻烦。 出了赛车场,叶辞立在路边发了会儿怔。 按惯例,他自我调整,把软弱的情绪清理干净,随即揣着刚赚来的钱去市场买了些日用消耗品和水果,赶往叶红君所在的疗养院。 初春天黑得早,才五点钟,院内路灯已渐次燃亮,半边天仍是紫红的,满湖霞光托着灯影,天鹅优雅地在水面游弋,风景怡人。 叶红君的高级病房在三楼。 叶辞进门时她正昏睡着,肌肤冷白得病态,像光洁的骨骸。缠绵不愈的重疾磋磨着她,连骨头都磨薄、磨细了似的,一张脸盘窄小得可怜,深深陷入软枕。 楚文林高薪聘请的护工伺候得尽心尽力,纵使是不能自理的状态,叶红君仍旧洁净得体,病号服散发出柑橘香,一条羸弱小臂自病号服阔大袖口探出,上面的针孔密密麻麻。 叶辞用指腹在叶红君小臂上抚了抚,鼻梁骨涩得发疼。 她正在打一种进口针剂,一针两万多,虽难治愈,却能延续生命。 然而,尽心尽责的护工、疗养院、续命针剂…… 全是钱。 叶辞有个帐本,楚文林为叶红君治病花的每一笔钱他都端端正正记在上面,打算以后慢慢还。 数字浮升速度之快使叶辞渐渐从惶恐到木然。 若楚文林良心尚存,他本该无条件给予叶红君母子援助。 他辜负过他们。 楚文林是叶辞的生父,楚家三房长子。 年轻浪荡时,他因一时情热,赌咒发誓要与小门小户出身的叶红君共度一生,甚至不惜教唆叶红君放弃学业随他私奔。直到叶红君冒天下之大不韪未婚先育,婴儿的啼哭声与贫穷的重压才渐渐碾碎了楚文林的幻觉。 联姻、门当户对、家产……他像是初识这些词汇,悔不当初。他是锦衣玉食的阔少,受不得苦,他毅然回祖宅磕头领罚,央母亲遮掩丑闻,并在一年后听从家族安排与名门贵女联姻。 叶红君哭过、闹过、哀求过,咬牙放下矜持抱着襁褓中的叶辞撒泼打滚过,终究无力挽回。 未婚先育的oga就是苦难的代名词,她在贫民窟拉扯叶辞长大,天性使然,受过再多伤也不肯长记性,始终残存着少女式的天真烂漫。她换过几任男友,有alpha有beta,都不长久,分开时都撕扯得难看。 叶辞幼年时试图从那些形形色|色的脸孔中寻觅父亲的影子,却找不到,他姓氏随了母亲,这方面也并无线索。 长大后,对父亲的念想也就淡了。 转折发生在几个月前。 一直死死攥着楚家大权不肯放手的楚老爷子暴病入院,人是救回来了,但楚家的几房子孙接收到这个危险的信号,家产争夺战登时进入白热化。 楚文林才干平庸,为人自私重利,八岁的幼子楚睿亦顽劣愚笨,加上楚文林的母亲,也就是楚老爷子的三太太年轻时只是一名舞女,不仅出身低微,婚后更有偷情传闻流出,因此三房这一支素来不得楚老爷子喜爱,在遗产争夺战中处于绝对的下风。 楚文林不甘心只捡些兄弟姐妹们牙缝里漏下的垃圾,狗急跳墙之时想起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长子,觉得那孩子或有价值可供榨取,这才调查了这对母子的下落,头一回找上门来。 “妈妈……我,我今天跑,跑比赛。”叶辞搜刮出一条好消息,结结巴巴地讲给叶红君,“赚了不,不少钱,够……给你治病。” 在妈妈面前,叶辞完全卸下了伪装。 他变得乖顺,眉眼弧度柔和,瞳色清浅,一副惹人撩|拨搓|揉的模样。 与叶红君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 然而,在贫民窟,羊羔般软绵绵的母子俩唯有被人敲骨吸髓的下场,叶红君柔弱,他就得刚强。 再软,也得装得戾气横生,耸起一身虚无缥缈的刺。 叶辞在病房待了两个多钟头,给叶红君做四肢按摩,减缓肌肉萎缩,还扫了扫地,可惜叶红君太过虚弱,一直没醒。 他还磕磕绊绊地说了两个多钟头的话,捡不坏的消息说,说学校,说同学,说在赛车场看见一辆多帅的重机车,疗养院人工湖上的天鹅多美。 他不是真寡言少语,可除了妈妈,谁也没有耐心听结巴长篇大论。 最后,他捻起叶红君床头瓷瓶里发蔫的太阳花丢进纸篓,换成他来路上买的一枝香水百合。 她常因昏睡错过探视,因此叶辞每次来都会换花。 百合鲜嫩水灵。 她会知道他来过。 …… 探望过叶红君,叶辞在街上游荡到十一点,熬到楚文林就寝他才回楚宅。 能少看那人渣一眼也是好的。 对父爱的渴盼早已被年深日久的失望浸透,呷一口,仅余黄莲般的苦涩,几个月来叶辞没叫过楚文林一声爸,以后也绝不会叫。 楚文林对叶辞晚归一事相当不满,一大早起来便沉着脸。 叶辞视若无睹,吃过早饭就回卧室念英语,棉纱窗帘掩着,门落了锁,光线半明半昧。 楚家大宅有几十个房间,蚁窝般繁冗,楚文林认回他后,他像蚂蚁没入楚宅的孔洞深处,鲜少释放存在感。 宅子够大了,可叶辞那位“嫡子”弟弟楚睿像猪崽一样的尖叫仍能穿透重重墙壁直抵脑仁。 一点鸡毛蒜皮的不顺心,就能制造出这样的噪音。 佣人们哄着、劝着,脚步声循着正牌少爷的叫声飘来荡去,乱纷纷的。 叶辞当没听见,艰难地读英语课文。 卧室没人,他却将声音压得极小极轻,像是怕自己滑稽的口语被空气听了去。 为了给叶红君治病他辍学打工一年半,学业荒废得厉害,最糟的是英语。他开口说话有障碍,而英语学习最忌讳不张嘴,辍学前他的英语也一直是瘸腿科目,全靠成绩不错的另外五科背分。 楚文林给了他重返学校的机会,他本该珍惜,不该浪费时间在二流赛车场跑比赛,可是…… 窗外传来车声。 叶辞踱至窗前,将窗帘挑开一条缝,向外窥探。 遥遥的,一辆陌生轿车驶入楚宅内院,缓缓泊停。 车头的直瀑式气格栅与前盖上的铂金小人被擦得光洁铮亮,车身纯黑,深沉贵重。 叶辞皱了皱眉,直觉要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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